天呀 发表于 2010-2-10 23:00:47

本帖最后由 诺言 于 2010-2-10 23:17 编辑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3 面孔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(我深深地纪念它,感激它,我只是不能拥有它。 )



阿兰说:你的脸是我唯一能记住的脸。



你的脸印在瓦罐上,印在照片里,印在显示屏上,你顶着无尽岁月。你的脸颊上有坑坑洼洼的痤疮留下的痕迹。你的眉毛粗、黑。没有章法。你的嘴唇很厚很温暖。下唇干裂起皮。你的头发出油,散发着疲惫的味道。你的脸是一张被揉皱后又被暴力抚平的白纸,再也再也不能光滑如初。



这张比阿兰大十一岁的脸上一览无余,脸上写着他的过去、现在和将来。他说接受镜中的形象就是接受自己,他把镜子放在房间里。阿兰不知道他每天在什么时候照镜子,强迫自己与自己熟悉。



但阿兰知道是一个瞬间让他的脸被自己长久地记住。



那个晚上他们在阿兰工作单位街道腹地的小店中相对而坐,吃饭。她吃的是冰淇淋薄饼,他吃的是米饭。其时已经不早,日本籍老板娘轻轻翻过店门上的牌子:“今日毕”。聒噪的清华大学的学生们逐渐散去,厨房的火头已经熄灭,后面房间中三两桌客人斜着身体,不顾仪态地伸长了脚,喝下已经半冷的米酒。空气是疲乏里略带温馨,是等着曲终人散灯火灭,然后漫漫长夜。他们在窗边相对而坐,风从窗棂里刺进来,阿兰感觉到自己的鼻尖一定是冰凉的。那天她照例胃口和脾气均不佳,照例喋喋不休着,她低头把吃剩下的饼割成一小块一小块,割至无可再割时,她丢下刀叉,抬起头,看见阿力的脸。



他的目光笼罩着她,阿力是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,只是望着她。他的目光一直流到阿兰心底,那一瞬间她确认自己是被宽容着,包含着,关心着。他的脸散发出柔和的光,明晰地展现出它上面的一切沟壑经验,尘土和秘密。就那样无私地,毫无保留地展现给阿兰,传给阿兰巨大的暖意。



这暖意让她闭上了嘴。



某天,在某一个房间里阿兰拉灭灯,他的脸在自己面前是一片黑暗,比黑暗更黑更狠,她便知道那一次自己是死定了。



后来阿兰发现,自己果然无法回忆起他的五官。进而发现自己回忆不起很多的五官。她只有片段,比如一些身躯,比如一些吻。



比如一些比泡沫还要美而易碎的话语。



在浓烈的感情中阿兰张开自己的每一个毛孔,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外来刺激和内在动荡。这是她与命运交通的唯一方式。这是它交给她的密码,为她所专属的题目。她不能去在意附加物,人生就是泥沙齐下,一损俱损。



好像一架皮肤细腻的肩膀,她靠着它静静留下眼泪,然后他发现了,他伸出双手将之抹去,对她说,不要哭,姑娘,我只想这样将你拥抱。好像夏夜,树下的一个长吻,先是浅浅地试探,然后深深地加入,然后不知所终地缠绵,来了又去来了又去,如山川大河随时改道,不容付诸信任。然后布谷鸟鸣起来。或者只是两个字:想念。或者是暴雨,整夜不能安顿的身体,如幼豹一样勃发的热情与柔情,然后花朵开满庭院,花香充满庭院。



她始终随波逐流就是为了这些。她收下片段。定格。闪念。她收下毒药,收下遗憾,也收下一点一滴的生之曼妙。

阿兰说:阿力,你的面孔是你的完整标识,让我分辨出你身上本质的,独一无二的部分,隐含着爱情属性的特征——我深深地纪念它,感激它,我只是不能拥有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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